蒋勋:天地有大美而不言
受伤的时候、觉得太过忙碌的时候,或心情烦闷了,不如去大自然走走。庄子说: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”,大自然真的可以治疗我们,可以让我们整个繁忙的心情放轻松,找回自己。
几个月前的秋天我去了山里小住,是真的山里,到了晚上举目眺望,视野之内只能零星看到几处住家幽幽有暖光。
白天我搬来木板凳对着山坐着看书,摘下成熟的南瓜和红白萝卜,听不知名的鸟儿叫,晚上似有萤火虫,站得离屋子远一点抬头看,铺天盖地壮阔又瑰丽的星空,星星们数以百记越来越多饶过了那层深蓝色的窗沙,像青春期的少年热情而害羞。仰头仰得久了,就大脑放空,感觉自己似尘埃飘浮在这茫茫宇宙中。梦里不知身是客,一响贪欢。
生活美学最重要的,是体会品质。现实生活当中最大的矛盾,是我们离开了农业社会,离开了手工业社会,食、衣、住、行里很多东西是大量量产而来,工厂里量产的东西很少会有“人的关心”在里面,因为它“太快速了”。
慢慢来,才比较快。
美是一种选择,甚至是一种放弃,而不是贪婪。当许多东西在你面前时,你要有一种教养,知道自己应该选择其中的哪几项就好了。
住也是一样,我们看到很多人的家具、摆饰非常昂贵,堆到家里几乎没有空间。其实可能少,才会变成一种美。
心灵上真正的荒凉来自太多的快感,就是你不断地在口味上刺激自己吃到饱,在衣物上满足,或者在居住条件上买更昂贵的房子,不断地投资赚钱,其实这种爽的感觉未必是美感,而是快感。
有时候,美感,反而是在大家都快的时候,你慢下来了。
你不妨给自己一个机会,在不那么匆匆忙忙要赶去上班或者上学的时候,去体会不同的速度感,譬如说步行,譬如说骑脚踏车。有时候觉得在我自己所居住的城市里提到步行或骑脚踏车,好像变成非常奢侈的事情。
当今天要慢下来的时候,你遭遇到两种困难:一个困难是在外在客观交通的设计上,没有提供慢下来的可能。有时候你走在街上想慢下来都不行,因为后面的人会推着你走。
记得在1970年代去纽约时,当时它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。走在曼哈顿那个区域,你就会觉得根本没有办法停下脚步来,因为后面每一个人走路都有一个速度跟节奏,都是在往前冲的。
第二个困难是我们自己心理的节奏。我常常会觉得一个朋友经过五天繁忙的上班,在一个交通设计环道不太好的社会跟都市当中,他一直在赶路、挤在车队当中、生命一直耗在塞车里,那种烦躁、心情上的焦虑感你绝对可以了解。等到周休二日了,停不下来,可能会急着一直跟自己的配偶、孩子商量说:“我们要到哪里去?我们今天可不可以出去玩?”
可是玩也玩得很匆忙,然后可能又是一肚子气。在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,也许“悠闲”两个字变成非常值得我们去重新反省的一个美学品质。
我们不要忘记“悠闲”这两个汉字,“悠”的底下是指心灵的状况,是一个跟自己心灵的对话过程。《诗经》说“悠悠我心”,意思是你走出去的时候,感觉到心灵跟所有外在的空间是有感觉的,如果速度快到对外在环境没有感觉,就不是“悠悠我心”了。“悠悠”也有慢下来的意思,因为慢,你才会有心灵的感受。
“閒”(闲)这个字更明显,你有多久没有靠在门框上看月亮了?这个字就是“门”中间一个月亮。或者另外一种写法,“门”当中有一个“木”,也是“闲”,你多久没有在你家门口的那棵大树底下靠着、走一走路、乘凉,觉得树阴很美?
“悠闲”两个字都在提醒我们,不一定要跑得很远,可能就在你家门口就能有所感受,但重要的是心境上的悠闲。悠闲,是先把自己心灵上的急躁感、焦虑感,能够转换成比较缓慢的节奏。
在我们把自己行动的速度放慢之后,会有不同的感受从心底生出来。你有没有想过,当车子开得飞快在高速公路上笔直地从A点抵达B点时,当中错过了生命中多少丰富的事物。
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,其实人的一生最长的A点到B点,就是从诞生到死亡。如果从诞生到死亡是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,那么我宁可慢慢地通过,或者甚至放弃高速公路,我去走省道或迂回的山路,这样是不是可以看到更多的风景?我的生命可以拉到更长的距离。
不知道这样讲合不合逻辑,就是A点到B点是一个最快的距离,也是最快的速度,我们以为大家一定得选择这条路,可是其实并不一定,在每一个过程当中,都有你生命应该停下来浏览、欣赏、感受的事物。
所以先进的工业革命国家才会在城市里特别设计出人行步道,来提醒我们,鼓励我们,或者建议我们:你可以有车子,可是你也可以不开车子。我想这里又回到我们刚刚提到的美学基本规则——你有,而你可以不用,才是美。
我们不要变成物质的奴隶。譬如我可以吃得多,可是我也可以吃得少。我有很多机会去吃驼峰、熊掌这种奇怪的食物,可是我也可以选择去吃山苏刚刚冒出来的嫩芽,或者春天刚刚发出来的春笋。那些不是昂贵的食物,但让我品尝到生命里面轻淡的滋味,这才是美。
本文来自蒋勋《品味四讲》人民文学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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